只见丁大力那只一直搭在解空伤口边缘的暗金色大手,极其小心地抬了起来。
这只曾轻易捏碎敌人头颅、轰塌山石的手,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姿态。
它又轻轻地放在了解空滚烫的额头上。
动作很轻,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。
可在谷畸亭的观海之术看来,就在那掌心触碰到滚烫额头的瞬间。
嗡!
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,瞬间透过接触点,狠狠压向解空那正被恨意业火焚烧的意识!
那不是攻击,更非压制。
更像是一种…无声的传递。
传递着一种灵魂赎罪般的痛苦悔恨。
一种面对命运巨轮碾压时,连金刚不坏体也无法承载的…彻骨无力。
这股沉重冰冷的洪流,与解空体内那沸腾燃烧的恨意业火,轰然相撞!
“呃…嗬…”
解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。
身体猛地向上弓起,剧烈的痉挛瞬间席卷全身!
那绝非单纯的生理反应,而是两种极端情绪在他意识深渊中激烈对抗引发的连锁崩溃。
信仰崩塌的剧痛,对师兄刻骨的恨,师父倒下的血色画面…
此刻,正与源自师兄本身的巨大痛苦洪流,疯狂地绞杀在了一起!
解空感觉自己快要被彻底撕裂!
无数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、嘶吼、质问!
“是你引来的豺狼!害死了师父!”
“清誉能挡炮弹吗?戒律能救命吗?!”
“老禅师舍命守护的‘生’之希望…安在?!”
“他们活着的每一天…是否就是慧明大师那日舍身…意义的明证?!”
“这岂是慧明大师在天之灵…愿意见到的景象?!”
还有…师父倒下时,那双穿过门缝、落在他身上的眼睛——充满了悲悯与释然…
此刻,那双眼睛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,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师兄,看着这同室操戈、互相毁灭的一切…
“这是..内景?!他在安抚解空..”谷畸亭声道,心中凛然。
少林高手竟能将自身意识如此直接地传递他人?
这手功夫,他自问也未必能做到。
是丁大力修为精深,还是他们师出同源,心意本就比旁人更易相通?
无论如何,情况似乎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…
“嗬…嗬嗬…”
解空弓起的身体猛地落下,砸在冰冷的地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细密的汗水从额角疯狂涌出,瞬间浸湿了身下粗糙的布垫。
剧烈的痉挛似乎平息了一些,但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他那紧闭的眼角,两道清晰的泪痕,无声滑落。
在沾满汗水和污垢的脸颊上,犁出两道苍白的痕迹。
丁大力的手,依旧覆盖在他的额头上。
他沉默着,深陷的眼窝中,那两点沉寂的金芒,低垂着,落在解空痛苦扭曲的脸上。
虽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,但一种深沉的疲惫感,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重量。
当那股暗红色的心火,在泪水和沉重洪流的冲刷下,终于显露出一丝缓和的迹象时…
丁大力的手,才缓缓从解空的额头移开。
他没有再看解空,而是转向了脚边那盆温水。
他拿起那块粗糙的湿布,浸入凉水,拧干。
然后,用这块冰冷的湿布,沉默地擦拭解空脸上与脖颈上渗出的汗水,以及脸上的泪痕和残留的污垢。
擦拭干净后,丁大力将湿布丢回盆里。
他沉默着从自己那件粗布外衣上,嗤啦一声,撕下相对还算干净的一块内衬布条。
接着,他拿起谷畸亭之前捣好的药泥。
不再用布,而是直接用那暗金色的手指,蘸起粘稠冰凉的药泥,极其小心地在解空那些发炎红肿的旧伤边缘,重新涂抹、敷药。
那份专注和细致,那份超越言语的笨拙温柔,比任何说辞都更具力量。
谷畸亭屏息凝神,心中暗忖:这样…应该能行吧?但能否将已抱必死之心的丁大力也拉回来,他仍无把握。
唯一能确定的是,最关键的转折点,即将降临…
终于,丁大力将最后一点药泥抹完。
他收回手指,看着指尖沾染的碧绿药汁,沉默了几息。
然后,他缓缓抬起头,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,发出一个沙哑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:
“和你玩得最要好的…小石头…”
这个名字被念出的瞬间,“尚未清醒”的解空刚刚平复的身体,猛地又是一颤!
虽然幅度不大,却异常清晰,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。
丁大力毫不在意,他顿了顿,似乎在记忆中艰难地搜寻着合适的词句,而后继续道:
“那日…也被我杀出的血路,带下山了…”
“她是被‘家里’人接走的…”
“远离战乱…被我送去了大后方…”
“现在…应该和其他救出的小孩儿一样…在读书了。”
家里…大后方…读书…
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,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种,代表着安全、温暖和未来的希望。
那正是慧明大师用胸膛挡下子弹时,望向门缝内的眼神里,所蕴含的全部意义!
轰——!
谷畸亭心头剧震,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!
在他的观海之术中,解空的脑海深处,仿佛有什么东西…彻底炸开了!
不是恨意的爆炸,而是…绝望堤坝的彻底崩溃!
刚才谷畸亭那三重诛心质问的冲击,师父临终眼神的浮现,师兄传递而来的沉重痛苦洪流…
所有的一切,最终都被这简简单单的“读书”二字,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,将他心中那堵由仇恨、执念、信仰碎片垒砌而成、早已摇摇欲坠的堤坝,彻底冲垮、粉碎!
那些日夜焚烧他的业火,那些撕心裂肺的恨意,那些支撑着他拖着残躯也要找到师兄拼命的执念…在这股名为“生之希望”的洪流面前,如同烈日下的冰雪,迅速地消融、瓦解、归于虚无…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巨大的、几乎将他淹没的空虚感。
以及一种…迟来的、穿透骨髓的剧痛。
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师父,为了那些死去的同门,也为了…眼前这个沉默地传递着痛苦业力、却守护了“火种”的…师兄。
原来…师父守护的“光”,真的还在。
它没有被战火彻底扑灭,它在“大后方”微弱而顽强地亮着,在孩子们的读书声中延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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