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哥曾说,宫中红莲开得极盛。容萧自沉睡醒来,一睁开眼便是满目无边无际的火色莲池。微风轻拂,卷来阵阵清香,如玉的地面映着朵朵繁花,似幻似真。她身下的长榻,随意放在莲池边,手臂伸出,便能碰触到池中花叶。她起意要翻身入水,却总是落在榻上,转念间,就明白榻上被施了法诀令她不至于昏睡时误落池中。
“这丫头又是在折腾什么?”后头传来语声,一个身材挺胖的白胡子老者甩着长袖大步走过来,长眉如发,随风而动。白冠跟在老者身后讪笑不已。
容萧坐在榻上,呆呆看着那老者大马金刀地坐在面前,手一招,不知哪里飞来一个玉壶,转瞬间,面前又多了两个玉杯,玉壶斜倾,壶口有淡绿的水倒入杯中,迎风一阵雅致浅香。
“喝。”老者道。
容萧急急擡手接过飞到面前的杯子,犹豫着送到嘴边。
好茶。
她抿唇,继而仰首一口喝干。
玉壶飞过来,再次将杯子倒满。她看一眼老者,仰首又是一口。来来去去,一共七八杯,肚子才有些满了,再端着玉杯,变成小口小口抿尝。眼角余光里,白冠斜眼瞪着她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唾弃模样。
“你可知道我是谁?”老者挥手,玉壶轻飘飘移开,落在一片莲叶之上。
“是九殿下的外祖父。”容萧隔了会儿才开口。一旁白冠倒是眼瞪得老大,吃惊不小。
“哦?”老者似乎也有些诧异,“你如何知道?”
“那时……”容萧顿了顿,“您和白冠曾去林中找我,我听见你们说话。”
白冠跳起来:“既然听见为何——”
容萧眨眨眼:“我那时候好像算是死了,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听到你们说话。”
白冠一窒,翻个白眼。
“如此,”老者点点头,“我今日便是来看看你。猴子说你傻得很,我瞧瞧可配得上我外孙。”
容萧心口一抽,低头没有说话。
“我那时没能赶得及,颇为懊悔,不过如今看来,你们也都算是因祸得福。你这丫头是个有情有义的,性命也敢舍了不要,这一处挺中老夫的意。”老者拍拍她的肩,“不过你这脾性,恐怕做不来天宫皇妃,可惜了。”
容萧低着头,没有反应。
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”老者站起身来,“莫离那小子,我带回山去了,”却是在对着白冠说,“谁要问起,叫他来找我理论。”
白冠追着出去:“那不妨把老三也拎走罢……”
风起,引得池中花叶起伏,沙沙轻响。容萧扭头看着,眼眶刺痛。
“……你这模样,真是叫人看不下去。”白袍的身影落在池边,唇边浅笑,眉梢微挑,轻易叫池中红莲失了颜色。
姬——
“青藜……”
“你不谢我辛苦为你送信?”青藜浅笑着,手指拂过她鬓边散发,“瞧你如此不开心,不如随我下山,我陪你天涯海角,如何?”
容萧眼前一黑,随即全身钝痛。熟悉的人,熟悉的气息,熟悉的话语……她擡手捂住胸口,一时间竟然喘不过气来,只听见面前青藜惊呼一声,晕眩间,身体落进一处温暖,背心被什么压住,一股热量源源不断涌入身体,混沌的脑海慢慢恢复一点清明。
她睁开眼,看见七哥站在面前,手上提着一脸颓丧的九尾白狐,皱眉朝着这边看着:“他也为你吃尽苦头,你何苦又这样下得手?”
九尾狐斜着眼,做个挑衅的眼色,四只爪子轻轻在空中抓挠。
“哼。”
一声冷哼在身后响起,背脊上随即有胸腔震动的微颤。容萧僵住,全身的血液都好似冻了起来。
“天上地下,你眼中还看得进什么去!”七哥冷眼瞥过,将九尾狐放下地去,转身离开。九尾狐尾巴一扫,耸了肩一跳一跳地跟着跑了。
背心的热源退开,身后的温暖仍在,呼吸声、心跳声,夹杂着衣料摩擦的声响,在耳际交替。一双手臂环绕过来,揽在腰间,渐渐收紧,直到她下意识地抽气才顿住。她垂着眼,看着身前骨节纤长的手,有力,陌生。她无意识间抓着的衣袖,如夜的墨锦织就,细腻柔软,袖口收拢配以云纹,隐隐有龙影穿梭其间,慑人心魂。
那手移到她腕上,片刻之间,有玉龙沿着她腕上一游曳,五爪抱住她腕脉,伏下头蜷缩缠绕,微光闪耀间,化作玉镯。
容萧眼眶刺痛,泪水滴滴答答,落在玉镯上,转眼钻进玉石内部,仿佛海绵一般不见盈满。
头顶一声叹,呼吸移到耳际,温热的唇贴在了耳后。
“……我怎会偏偏看上了你这冥顽不灵的蠢货。”
陌生的声音,熟悉的语气……
容萧胸口又是一窒,全身就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,泪水更是仿佛决了堤坝奔涌而出。耳边叹息更深,手臂转动她身体,将她笼在怀中,头脸压在心口。视线随着泪水滴落变得清晰,容萧看着眼前衣襟领口云纹龙影,随着呼吸起伏,一点一点,将她沿着脸颊滚落的泪水吸纳不见。
“先放手的是你,委屈的却也是你,”喃喃的语声在耳际纠缠,“恶人先告状,还是倒打一耙?”
容萧犹如半梦半醒,手下的衣料揪成了团。她吸一口气,茫茫然擡眼,入目是陌生的脸,吸进去的空气顿时卡在喉咙,呛得生疼,她本能地推拒,将自己与眼前的人格开,却被腰上的手臂揽住,眼前那副斜飞的眉蹙在一起,眼底也溢出薄怒。
“想死么?”好看的唇轻抿,唇角细细的纹路昭显着主人的不悦。
容萧窒住,在那瞪着她的眼眸深处,寒森森的冷光背后,看见熟悉的、镌刻于心底深处的专注。她木木地张了张嘴。
“你若是再敢叫出一声狐貍,我便撕碎了你。”他冷睨着,“你可是觉得那妖狐的壳子更入得眼?可是觉得换了个模样便不对你的胃口?你若敢说半个是字,我便——”
容萧擡了手,指尖落在他眉际,又沿着眉骨脸颊滑落到唇角,生生将他还没说完的话阻在喉间。她的目光随着手指落下,余光瞥见他喉间因此滚动了一下。
“你比他好看。”她收回手,也收回目光,不知怎么就这样静了下来,心湖无波。
手还没落下,被他一把抓在掌心,指指相缠。
“是我错了,”他垂眼,“自不量力,以为护得住你,却反过来要你成全。若此后当真再也寻不见你,我便毁了这天地,谁也剩不下。”
难怪四皇子说九弟疯了。
容萧愣着,皱了眉头:“我——”
“闭嘴!”他冷眼瞪过来,“我不愿听你那些蠢话。你敢当着我的眼,拿刀子挖心开腹,这笔账还要清算。本就蠢得要命,如今被那老鬼胡乱拼凑,更是愚钝,从此后须得费神XX,再敢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,我便将你撕碎吞了。”
越来越鲜明的熟悉感,透过不熟悉的眉眼,随着恶声恶气的话语一波一波地涌过来,铺盖了天地。容萧慢慢地,深深地呼吸,只觉得心头脑海的阴霾,拦也拦不住地,化作烟尘消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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